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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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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3 15: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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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如安澜
    时至今日,要我为自己的集子写点什么,最终还是要回到写作这件事上,这是我坚持了许多年的事,也是可以令我享受一生的事。     有时候,我会痴痴地期待读者以这样的方式来接受我的文字--你们,是一杯杯的清水,我的文字,是一粒有缓释效用的药片,你们一点点地进入我的文字,它也一点点地在你们体内膨胀着,释放着,游走着。所有隐藏的情愫,复杂、混乱甚至矛盾的思想会在最后一刻一起发生作用,那些缤纷的、晦涩的、温暖的、刺痛的点滴,将会散布到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心脏,你的手指。你们的眼睛和我的文字之间不再隔着一尺的空气,而是彼此进入对方,那种奇妙的感觉,只有你知道,只有那些和我在灵魂深处彼此信任、彼此关爱的人们知道,不可言说,也不容妄加猜测。我的世界永远向你们敞开。     写作是一种沉潜在睡梦中的奇观,这是我长久以来的直觉。睡梦里面有藤蔓植物疯狂生长,冷艳的花朵大片绽放,潮水越过堤坝,善良的人们相聚离散,还有遗忘多年的旧事层层浮起。     醒来的时候,我会寻着它们外溢的痕迹,开始一次深入而友好的探访。那些像花蜜一样缓缓滑过我眼睛的流年碎影,一定不会就这么顽皮地跑散,它们是山泉,是溪流,只要我跟它们打过照面,就都不会迷路。它们知道我最终将去向那里,那隐秘而幽静的深潭,那浸满了我所有琐碎记忆的潭水,我最终将和它们融在一起,用双臂将它们拥抱,接它们回家。     结文成集,于我,是一种纪念,于你们,但愿是一份礼物。     王皓舒     2005年8月于中山大学康乐园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我们都寂寞(1)

    2003年1月3日
    屏幕下方有一排淡绿色的数字,显示拍摄时间为2002年12月19日19点34分,那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日子。从我的衣着来看,那天应该有些冷,淡粉色的外套上一点汗都没有,素雅的纯色,将我的皮肤衬得白皙无比,冰冰的鼻尖一碰就能化掉;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头发的颜色很杂,被高高束起之后,只有小小一撮;纤瘦的脖子上环着细细的银链子,快要断掉的样子。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阴郁的小女人,但镜头中显然是一个心里打着死结的女子,骄傲,无力,常受委屈……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我取下肩上暗红色的JEANSPORT书包,取出透明的玻璃杯,将已经泡得软烂的菊花倒掉,从竹制的罐中拈出几颗玫瑰花蕾丢进杯里,开水冲进去的时候,它们转了几个圈,就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了。我浅浅地陷在沙发里,开始看一部错过了很多集的电视剧,杯中水的颜色一点一点地变深……

    这个镜头持续了很久,以至于我已经忘记了屏幕中的自己正在被偷窥,竟然,竟然进入了连续剧的情节里,直到屏幕变成彻彻底底的湛蓝色。

    雷把这盒录像带给我的时候,俨然一个彻底的混蛋,但我还是接了过来,没有抬头,只是用肩膀挤开堵在我面前的雷。那是一瞬间的事,就在我即将离去的一瞬,我闻到了雷身上温烫而诱惑的气味,烘烤着我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迅速走开的我把雷远远地甩在身后,枯色的长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我也许微红的脸庞,也遮住了我也许慌乱的眼神,时间在我面前慢了下来,我看着自己从前一秒跨进下一秒,身旁的棕榈也看着这个女孩从一个世界跨向另一个。我忽然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把冰冷的手指伸向密林中的蜂巢……不!我应该朝她大喊,我应该冲上去拉住她,我应该用恶劣的言语当众对她凌辱,好让那邪恶的念头永不翻身!

    我把双腿平放在茶色的皮质沙发上,慢慢躺下。喉咙开始变得灼热,还有一点点痛,脸庞烧烧的,浑身发冷,我裹紧身上的外套,闭上眼睛,头在沙发上摸索一个舒服的位置,快睡着的时候,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雷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也还有许多背着双肩书包,春光灿烂着……那时的雷,就是这个样子吧……宴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就是在这间公寓的门口,雷露出白白的牙齿,一个劲地冲我点头,两只手上拎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发梢已被汗水打湿,甚至,甚至还有点害羞的样子……

    2003年1月4日

    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渴,但我只喝了一小口手边的矿物质水,想起身放点音乐,却想起音响早就坏掉了。我的索尼DISCMAN也被同学偷去砸掉了,学校里这两天反日情绪特别强烈,我看到自己心爱的东西被砸成碎片,一声都不敢吭,否则会有成群的人冲过来说,你不是中国人!在销毁一堆日本电子产品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叫太郎的日本留学生从旁边走过,低低地戴着帽子,双手沉沉地插在裤袋里,早早地去饭堂吃饭,听说前两天他心爱的吉他也被偷了……我又躺下了,很沮丧地呆在那里,雷的样子就一点一点地爬进我的世界……

    在公寓里见过一面之后,不久他就单独约了我出去,没去什么有情调的地方,而是在略有吵闹的肯德基狠狠地吃了一顿,雷在每一根薯条上都涂上满满的番茄酱,大大咧咧地嚼着,和这个年纪那些愣头愣脑的傻小子没什么区别,那时他刚开始追宴。"听那些哥们儿说,追女生的重要一步就是要买通她的好友……"当雷把这些话丝毫不加掩饰地讲给我时,我一下就笑开了,心里面嘀咕着,像他这么傻的小孩,怎么谈恋爱呀!眼前的他还在连连说着,要我在宴面前多讲一点他的好话……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今的雷竟然把监视器装到我的家里来了。

    云开门进来,我有些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沉稳的男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他骗了,他是不是也背着我对别的女孩子示爱。云觉察到了我眼中的疑惑,走过来,俯下身,吻我的眼睛,问我脸色怎么这么差?我勉强一笑说因为没有睡好,然后起身去整理凌乱的沙发,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云竟然像变戏法一样将一盒温热的虾饺递到我面前,鲜香的味道尖尖地钻进我的鼻子,说实话我喜欢极了这种感觉,我需要像云这样有耐心又有恒心的男人常常变着法儿宠我,可以像顽童一样逗我开心,也可以像座山一样让我依靠,而他为我做的一切都应该是无缘无故,无欲无求的。云就是这样的男子,让我心甘情愿地把一切向他敞开,却不是像学姐传授的恋爱心得那样,时时防备着男人的种种把戏,从而保护好弱小无力的自己,而不是被他们保护或者遮蔽。想到这里,一个寒冷的念头从我们脑中闪过,雷和云,这两个男人几乎分享了我和宴所有的生活,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课程表,我们房间的钥匙,甚至我们心底的全部想法,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我们像两只伏在他们手心的蚂蚁,可以被他们温柔地呵护,也可以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捏死。

    2003年1月5日

    我醒来的时候,仍然在云的车里,白色轿车敞开的顶棚已经合上,耳旁呼呼地响着,我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引擎的轰鸣,这些在白天可以忽略的声响,现在变成了夜的主题。云见我醒来,说刚好他也发困呢,让说跟他说说话,要不然一会儿他一走神儿,我俩都玩儿完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想听点什么?"

    他的眉毛随着眼睛的睁大很猛地挑了一下,睡意朦胧的双眼一下子又恢复了神采:"哦,就讲讲你的生活吧,关于你的,我都想听。"云的脸上浮过一丝男孩般的笑容。是的,我一直都陶醉在他那孩童般清澈温暖的气质里,却早就忘了他的的确确大我七岁,是一家很牛气的企业的市场部经理,而我,一个大学三年级的女学生,半夜里坐在他的车中前往他的私人别墅。我心里震颤着苦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曾经自己所唾弃的女人。我想找出一些理由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不过几秒钟之后,我又变回云身旁的那只慵懒的猫,心满意足地看着身旁这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为我打开暖气,嗯,没什么不好。

    我的脑中已经这般热闹了,但是我敢担保云一定丝毫都未察觉到,因为我的面容永远都是那般沉静,云,永远陶醉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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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我们都寂寞(2)

    在周围呼呼的声响中,我听到自己小小的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艰难地穿梭,耳后在顷刻间粉碎。"今天早上你进来之前,我躺在沙发上发呆,我在想一件奇怪的事情,宴昨天晚上和雷坐上夜半的巴士去了深圳,后来的时间都是我独自一人呆在空空的屋子里,接了五通电话,应了三次敲门,他们都在找宴,当我说宴去外地旅游,要过两天才能回来的时候,他们竟说出同样的话:'天哪!这该怎么办!'在放下最后一通电话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宴才离开一会儿,就有这么多事情找上门来,我每天跟她生活在一块儿,不觉得她跟我有什么区别呀,怎么她对于那些人就那么重要呢?换作是我出门旅游一两天,甚至一两个月,都不会有一个人来找我,想到这里,我就特别失落,我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身边的人,一点意义都没有,谁都不会在乎我的存在或者消失。云,我想回家,回到北方,我父母的身边,帮他们打扫房间做家务,做南方精致的小菜给他们吃……"我停住了,陷入对往昔的怀念,我裹紧云为我准备的外套,散开束起的头发,舒服地靠在座椅上,仰看开阔而圆整的天幕,还有上面纱一样的浮云和针尖一样的星星。我想,我只是在享受着发生着的一切吧,轿车,黑寂,夜风,郊外,还有王子一般高贵的云。
    云的右手伸过来,摩挲着我冰冷的面庞,我几乎感觉得到云的每一丝指纹,听得见它们擦过我光洁的皮肤而发出的声响,我觉得那不再是一只手,而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和我美丽的面庞,相恋了。

    2003年1月7日

    从云那所建在山里的别墅回到家,是早上六点,推开家门的时候,窗外灰蓝色的光投在客厅里的每一件物品上,死寂极了,我打开所有的灯,按下电话留言机的扬声器,然后转身去给自己冲一杯冷冻的麦斯威尔--在这冰凉的黎明时分。一共有三通电话留言,妈妈的,宴的,还有雷的。

    妈妈说她就想跟我讲两句话,爸爸已经退休了,可以拿全工资,心脏病再也没有复发过,姐姐和她对象的事儿差不多定下来了,前两天他还找人来修了一下家里的抽水马桶……

    宴说深圳好玩极了,可能还要呆上几天,雷买了菩提根做的手链送给她,很久没这么疯过了。还有,让我帮忙照顾她植在花盆里的石榴。

    雷说他回来后直接来找我,他不会强求我。

    我没有洗漱就躺在床上,实在太累了,窗帘上的水仙一点点地明亮起来,我感到它们微微地颤动着,似乎是有风在吹,又似乎有在清晨开过的油罐车发出的轰鸣将窗棂上的细尘震落,我不知道,但我决不会伏在窗口去巴望什么。就像我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却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课;就像我一直猜测着那些没有字幕的连续剧的内容,却坚持把音量控制在使淑女保持优雅端庄的范围之内。

    我常常窃喜,没有人会怀疑像我这样简单又乖巧的女孩会有什么生理障碍,没有人。到目前为止,只有我的家人知道,我的左耳听力几乎没有,右耳也比常人差很多,但我的成绩一直领先别人,课间也常和同伴讨论前一天晚上连续剧的剧情,和朋友去唱卡拉OK从来都是"麦霸",同时追我的男孩总是保持在三个以上,但通常我不会让他们进入我的生活,更别说进入我的思想了。上课时,我看着老师的嘴形,跟着老师的板书,斜眼瞥到邻座同学的书的页码,掌握好时机站起来发表几句可以赢得掌声的言论,这样老师就再也不会在趁我不备的时候叫我起来发言了。有时我真的跟不上同伴们极快的语速,就以嫣然一笑退出谈话,给人留下文静又心思细密的完整印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异于他人,从居委会的大妈到每周只见一次面的教授,没有人不对我顿生好感。再一次,我扬起令人嫉妒的嘴角,狡黠地笑了。

    我起身去给阳台上的石榴浇水,这时的太阳已经完完整整地升起来了,细细密密的橙色洒在我雪白的脖子上,有点烫,但我还是坚持在阳光里站了许久,我知道我的身体缺什么,一定要主动补上。

    我用两肘撑着阳台上的护栏,看这个城市刚刚苏醒的风景,成群的人像被风卷起来一样追赶着即将进站的公交车,从早市归来的中年妇女和老奶奶,每人身上都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购物袋,有节奏的步子显示出她们在清晨充沛的精力。我知道我永远不会过上这样繁忙臃肿的生活,但我一时间竟搞不清楚自己应该庆幸还是悲哀,生活中的我一直在为过上高品质的精致生活而努力,而心里却一直向往和别人一样简单而踏实的生活,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爱一些人也可以恨一些人……眼中的这座城市,渐渐被一层淡淡的光圈笼罩住,变得恍惚而陌生。我默默数着我生活中出现的人,他们的眉眼,他们的微笑,他们对我的所有的好,那些我视作理所当然的大事小事。是的,我需要他们,像矿物质水,像清晨的阳光,像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与赞扬,但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要让他们觉得他们更需要我,嗯,是的。

    2003年1月9日

    雷和宴一起回到家,一进门,雷就一直盯着我,而沉浸在兴奋和疲惫中的宴一直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我说要下厨烧菜给他们吃,宴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仍然微笑着,说你们好好收拾一下吧,就转身要出门去买菜,雷说要跟我一起去,宴一副得意并且幸福的样子,连连夸着雷越来越有进步了!

    雷带上门,一直走在我后面,一路上我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走进超市,我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的鼻尖抵着我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唤醒我沉睡的毛孔,我缩着脖子打了个冷颤,用力甩开他,旁边的人都在看我们,我红着脸跑出超市,一个箭步冲过马路,一辆轿车从我身后飞驰而过,我的心猛地提了一下,雷应该在后面……我回过头,从繁忙穿梭的车流间看见了雷慌张的神情,我停在路边。雷跑过来时,迈着大大的步子。他喘着气,拉住我的手,"莲,我知道你怕什么,宴已经背着我在联系出国的事了,她的心思和手段是你无法想象的,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既然注定要分开,我决不会让人飞……"

    "这就是你找我的理由!"我气急了,雷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生活里,几乎还没有人像雷这样激动和挑衅地对我讲话,我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突然间闯进我的世界。

    "不,莲,我喜欢你,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简单的人,面对宴的精明和手段我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更别说喜欢了……而你,却是最适合我的……"

    "我可是看着你们一路走过来的,当初你追求她的那份热情比现在不知道要强多少倍,还不是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如果两个人从甜蜜地粘在一起到利利索索地分手是这样一件简单轻松的事,那么我宁愿不爱。"说着我要往回走。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和她是不一样……"

    "当然,每个女人都不一样,都有你们欣赏的地方,你们同样可以把监视器装到她们家里去呀,厌烦了就再换一个,多轻松啊!"

    "好了,我只再说一句话,咱们就去买菜回家!我现在没法给你讲清楚,反正我惟一的原则就是,决不背叛自己的情感,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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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1:10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我们都寂寞(3)

    2002年1月10日
    每天早上的睁眼变成一件极为讨厌的事情,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都不曾有过安静香甜的睡眠。我凝望着窗帘上永远不败的水仙,开始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那些残忍而混乱的片断。

    雷的话一直反复回荡在我的耳边,"我惟一的原则就是,决不背叛自己的情感,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令我震惊的不是这样的想法和态度,而是他将这一切都不加掩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是一个自私的人,然后明明白白地说他喜欢我……

    我反复琢磨着我们对话中的每一个字,依稀记得我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字眼:"你们"。"你们"是谁呢?我常常这样被自己下意识的做法和语言难住,有时会为一个梦境不可言说的隐喻而恐慌,有时会因一个字眼而堕入无底的深渊。这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心里无法突破的内核,从心底我抗拒着所有人,我紧闭心门,没有人可以走进去,这样,才是安全的。但我要的不仅是这些,我需要同学们的羡慕与赞扬,需要男人们的追慕与爱护,需要时不时地窃喜一下。

    等一下,云会来接我,但我还是服了有很强嗜睡作用的感冒药,想要狠狠地睡一觉,一头栽进久违的黑甜乡里,下沉,下沉。

    昨天云当着雷和宴的面,在饭桌上说要带我去见他的父母,宴跳起来说要干杯庆祝,雷黑着脸不时地看我的眼睛,那种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对云这个在饭做好后到来的不速之客的无比厌烦,但在饭桌上他还是和云称兄道弟地干了几杯。

    几乎是刚把他们送出门,雷就发来短信:"莲,从云父母家回来后,打电话给我。"我盯着这则短信,不是威胁或者挑衅,而是通知。他已经知道,我一定会乖乖地听话。

    云的父母都是很和蔼慈祥的老人。我站在微寒的夜里,看着云的白色跑车渐渐驶远,抬头望了一下窗户,里面黑洞洞的,宴应该还在和她那帮女友在舞池里high,我拨通雷的电话,他让我在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等他。我深吸一口气,裹紧黑色的羊绒风衣,朝约定的地点走去。

    6点钟的广州,已经黑透了,霓虹灯占据了整片天空,正是下班的时候,红绿灯安排着人们行走的节奏,我夹在他们中间,一时间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迫切地需要什么。

    心里的某个角落小声说:"我只是被一股不明来历的力量推向这里的,来这里见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我是被动的,我是无辜的!"这个声音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加强,让我的晴空变得干燥而碎裂。我猛地蹲在地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飘在空中,我疯狂地摇头,想要把那个声音逼出我的脑中。我瘫坐在地上,头埋在两腿中间,长发彻彻底底地遮住我的面庞,我开始哭,然后开始骂,云,还有雷,你们这些臭男人,你们在哪里呢?声声说着喜欢我的你们怎么不来救我?怎么还不来啊……

    我哭累了,缓缓抬起头,想要睁眼看看雷是不是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面前,可眼前的世界早已支离破碎,黄灿灿的金子漫天飞舞。

    然后,我理所当然地抱住了疾步走到我面前的雷,他用手指捏着我的耳垂,轻轻地揉着,像哄着刚从恶梦中惊醒的小孩。他告诉我,今天晚上,我们要去一片森林。

    2002年1月11日

    每一天睁眼,我都要花很长时间来辨认我所处的地点,而今天,我竟然睡在森林的中央,雷的身旁。雷迎着金色的晨光继续酣睡,我看着他倦倦的面容,乱乱的胡渣,情不自禁地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脸,雷歪着嘴,睁一只眼睛看我,然后含混不清地挤出四个字:"生日快乐。"那一刻,我几乎要哭出声来。这一个星期来我所经历的事情,不知要比从前的岁月刺激多少倍,前一天几乎天崩地裂,第二天又柳暗花明,窗外的世界,明朗清晰,看不见一丝裂痕,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可以远远地看见观世音菩萨的侧身,周围连绵的山脉,山上密植而葱茏的亚热带植物,将这里化为深绿的海洋。

    登山,祈福,烧烤,拍照……我和雷疯狂地挥霍着晴朗的日子,太阳沉下去的时候,我们坐着租来的摩托车从山顶直冲而下,我靠在雷的肩头疲惫地微笑,我觉得我快要飞起来了。

    等车回去的时候,雷开口跟我讲话:"莲,和我在一起好么?……莲,你现在应该明白,宴和云都不是那种安稳的人,他们优越感太强,身边的爱慕者成群结队的,总有一天会踢掉我们。而我们,是最合适的一对。"

    我闭着眼睛,依偎在雷怀里,我听得见长途汽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白亮的车灯不时地扫过我们的眼睛,我点头,慢慢地。雷低下头来吻我,我没有拒绝,我喜欢极了这种飘在云雾中的感觉,可以不顾一切只管眼前,可以不计时间尽情挥霍,头脑中开满礼花,整个世界都在加速下沉。

    而雷不知道我是个半聋的女孩,不知道我根本不喜欢他,不知道我只能寄生在别人的世界中,不知道我离不开他胜过他离不开我,不知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心愿: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我们在西樵车站的长椅上相拥了一夜,没有等到回广州的班车,半夜里,我醒来几次,雷立刻就问,怎么了?要喝水么?我摇摇头,继续闭上眼睛。整个晚上,留在我记忆里的,扫过我面庞的微风、各种颜色的车灯、长途汽车进进出出的声音,还有雷的体温。

    空旷的车场中,我们浮在黑色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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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都寂寞(4)

    2002年1月12日
    当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异常,天已大亮,可房内的陈设依旧灰蒙蒙的,客厅的电视开着,却不见人影,卧室,厨房,卫生间,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除了悬念和恐慌,什么都没有。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宴,才发现早就没有电了,我的心一沉,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我用家里的电话,联系上了宴,电话那头,静得出奇,我问:"宴,你在哪里?"

    "手术室,我在外面,云在里面。"

    我穿着拖鞋披着风衣冲到马路中央,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坐在车的后座,从后视镜中看到自己像个疯女人,杂色的长发蓬乱着,面部被疲倦、惊慌和呆滞扭曲着。我捂着脸哭起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

    我猛烈地晃着宴的肩膀,问云到底怎么了,问了好久,宴都不说话,我瘫坐在地上,尖尖的指头插进头发里面。

    手术中……

    "你打来电话之前,雷打电话过来要和我分手,他不容我说一句话……"宴说着,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让我无法躲过她的眼睛,"这两天你跟雷在一起是不是……"

    我点头,我的思维破碎地散布在一大堆事情里面,像一个被催眠的人,宴问什么,我就会说什么。

    "雷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会感到可惜的,可是我觉得自己真是失败,和你姐妹一场,在一间房子里住了这么久,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个看上去天真乖巧的你哪里去了?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胃口,傍着一个大款还不够……云为了给你庆祝生日找遍了整个广州,然后一人喝得烂醉,他的轿车和一辆大货车撞在一起……"

    云的同事在一旁议论着什么,我听见有人在打电话:"对,正在抢救……阿姨,你们过来要几个小时?……没关系,我们会照顾好云的……阿姨,你放心吧……"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动作将做什么,不知道以后将如何面对生活中的这些人,我很渴,很困,很需要一个人来抱紧我,我简单地在脑中搜索了一下,没有人可以抱我……

    手术室的门开的时候,我仍然坐在地上,我看见所有的人都涌向门口,各种声音嘈杂成一片,最后都汇成一片哭喊,我用尽全力站起来,也朝那边跌跌撞撞地走去,但我根本挤不进去,在我被不知谁的脚绊倒之前,我看见了蒙在云脸上的白布单,上面有星零的血迹,还有云深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无比温存的唇。

    人们追随着那张推远的病床,远我而去,没有人安慰一下我,没有人。我望着窗外被灰雾笼罩的广州,有一丝奇怪的念头闪进我脑中,它让我想要狠狠地笑出声来--在那层灰雾下面,是一个充满着诱惑的世界。

    呵呵,嗯,我可以按照一种世俗所推崇的方式,继续我优质的生活,继续一丝不苟地摄取所有的营养。

    我魂飞魄散地从没有尽头的楼梯上往下走,静极了,我的塑胶拖鞋啪沓啪沓地响着,敲打着日光暗淡的正午。然后,我停下。面前的这个人,三节头皮鞋,卡其色夹克,是雷,是雷,是雷……一股热流从我脚底蹿上头顶,遁逃而走,我疲软地倒在他身上,攥紧雷的衣服,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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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道别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她那样温情,那样冷静,提醒我水中有故事,雨中有回忆。我不愿打伞,不肯躲雨,甚至希望雨水将我全身浇透,在雾里眺望天堂。
    在雨雾里前行的汽车开不快,晃晃悠悠地震得玻璃哭了起来,一股股泪水夺眶而出,流得面容支离破碎。我摸摸她的脸,为她擦干泪水。她平平的面庞冰冷如死,但很快又酿满了泪,我转过身,只听得见缓缓的啜泣。

    开门,下车,抬头,一眼望见了婵,娉婷地伫立在雨里,她也没打伞,长发湿漉漉地依傍在额间与两颊。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她身旁,相视无语,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想对我说话,而我却低头吻了她。

    我们都仿佛窒息了,然后便继续相视无语,在雨中喘着粗气。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责怪我的鲁莽,眼中却充满疑惑,这不是你呀阿椤,以前你连我的手都没有牵过,矜持的你从来没有这样的勇气,阿椤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我很想在雨中吻你,即使大雨滂沱。

    雨下大了。雨点连珠,雨线密织,雨幕成片,大雨滂沱。我不得不开口说第一句话:"你该去上课了,不要迟到。"我脱下风衣披在她单薄的肩上,示意她赶上那辆即将开动的汽车。

    我怅然地望着婵袅袅款款地远走。这样的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每次看着她消失在我的视野,总希望她能回头冲我嫣然一笑,但她从来都没有留恋的迹象,坚定而匆匆地走了。而此刻我眼中还未走远的婵却停住了,我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眼中的担忧。

    我转身疾步地离开,直到确定婵的目光已完全扫描不到我的行踪,就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想刚才的那个吻,品尝着LIPICE唇膏的水果味儿,兴奋,惶恐,我们毕竟还都是学生呀,我们优秀的成绩和对学业一如既往的专注都不允许我们这样放纵,但一切已经飘飘忽忽地发生了,在初秋的雨里,两个小孩,情不自禁地吻了对方。

    我想婵一定不会放过这莫名其妙发生的一切,就CALL她出来一起去看《浪漫樱花》,我还买了开心果和SNICKERS巧克力,上次她过生日时,我就送过她这支产自哈萨克斯坦的巧克力,后来她说她喜欢榛子杏仁与太妃糖混合的口感,我就牢牢地记在心里。

    婵最终没有来,她不会按照我教她的那样向她父亲撒谎的,我一个人坐在不大的影院里,早场的电影没有几个人,从头至尾,没有人哭,没有人笑,甚至没有人窃窃私语。我无心去欣赏剧情,只是不停地看到郭富城和张柏芝漂亮的脸孔在我眼前晃呀晃的。没有水,我一口一口地咬着这支价格不菲的SNICKERS,艰难地咀嚼,忘记了婵告诉过我好东西要仔细品味,囫囵吞枣是要卡嗓子的。我真的被咽住了,这糖甜得发苦,是物极必反吧。我起身离开了剧院,头有点晕,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向喷泉旁边的露天酒吧去喝扎啤。

    婵你什么都不说代表什么?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吻吗,或者根本就不在乎我?我明白你很难,我也明白我们想要逃离向心力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毕竟有过曾经难道你忘了吗?为它做一个了断然后再去追梦这不可以吗?你的沉默让我伤心地感到我们之间就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婵你知道吗?

    "阿椤你喝多了!快回家吧,女朋友肯定不喜欢你喝醉的样子,小伙子!"我似乎睁不开眼了,只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拍着我的肩膀。……

    "阿椤你醒了,牛伯伯昨天把你送回来的时候,说你又被同学给灌醉了,还让我不要怪你。你再睡一会儿吧,我给你们老师请过假了。"妈妈的话把我吓坏了,"妈,你给老师讲我被同学给灌醉了?""讲了,陈老师说要好好地收拾那帮坏小子……"

    天哪,我起身冲往学校,不顾妈妈喊我回去吃牛排和鸡蛋。

    "报告……老师……""阿椤你来了,赶快上位吧!"陈老师依旧对她的得意门生很客气。我坐定后才发现大蒜和石头站在墙角,笑着冲我挤眼睛。

    放学后我请他们俩吃了顿饭,"阿椤,我俩奋不顾身站起来的时候陈老师气得脸都紫了……阿椤你怎么啦?一个人去喝酒,你又不能喝……你,和婵吵架了?""没有,我吻了她。"

    他俩都不做声了,眼里充满了惊奇。"她不理我了。"

    沉默。"我没有吻过女孩子。""我也没有。""不过电影里的男生在这种情况下总会继续吻她,吻得她喘不过气,她就是你的啦!""是吗?哈哈哈!"我也笑笑,跟他们干了一杯。

      婵家里的电话依旧是没有人接,是她父亲为了不影响婵专心学习把电话线拔了。我来到惟一可以见到婵的车站,那是她放学的必经之路。在那个车站,我无数次地注视着婵从车上下来,从很多人中间一下跳到了我的眼里,无数次地在她没有看见我之后笑一笑,然后闪到她面前,用肩膀挡住她的去路和眼前的光亮,无数次地等她缓缓地抬起头,我用很深的眼光和笑容迎接她的疑惑,无数次地对她说,你就是这样爱我的,永远看不到我的存在。

    今天我没有等到她,我的婵。迎面开来一辆很挤的车,我悻悻地上了车,然后看着婵从后门下车了,我没有喊出她的名字,愣在那里,仿佛是在犹豫着是否应当冲下车去像往常一样陪她走到离她家一百米远的那个商店门口,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远走。然后在那个商店里买两支红广州准备第二天分给大蒜和石头,那个老板每次都笑眯眯地答应我不会对常来这儿下棋的婵的父亲说任何事,他每次都这样重复,这样保证,却让我越来越感到他是多么的不可信。可是车已经开出老远了。我疯了一般地跳起来,大声地叫起来,司机师傅,快停车,我的钱包被刚下车的那个人偷了!

    我气喘吁吁地停在婵面前,像是刚刚吻了她,我眼中的惶惑我自己都能清楚地看见,她惊了一下,阿椤你怎么了?我不说话,和她并肩前行,走在她回家的路上。你最近状态不好……她说了半句,也说不下去了。

    还是停在了那个商店门口,我们一起停住了步子。婵,你走吧,再见。不,阿椤你有话对我说。你让我说什么,你总是沉默你让我说什么,你对我的吻都不屑一顾你让我说什么。我背对着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很长却没有精神和勇气。婵依然无语。透过傍晚和暖的阳光,我听到她的眼湿润了。

    我转过身走近她,抓住她冰凉的手,盯着她不直视我的眼,婵你说,你跟我分手是因为无奈对吧,这些日子你并不快乐对吧,正如我放不下你一样你也放不下我对吧,好了你不必回答我,我都明白,婵你别哭了,我们谁都没有反悔,谁都没有欺骗,只是我们都被对方的热烈和现实的沉重拖得太累了,是这样么。是的,我们是需要休息了,但是你一喊停我的心就碎了。我们还有未来对吧,你还爱着我对吧,你说过我们会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城市快乐地牵手对吧,我们暂停只是因为要赚钱买机票收拾行囊对吧……

    我放肆地捧着她的脸热烈地亲吻,让她醒着感到我的唇在轻轻诉说,我很明白此刻我正品尝着香甜和苦涩,很明白此刻我正在自私地占有,很明白此刻穿过她的长发的我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也很明白此刻婵也不想停止这窒息状态下的不顾一切。我松开了手,婵也放下了踮起的脚,我让她的泪渗进我的衣袖,说这件衣服等你给我洗,她点点头,微笑终于绽放了,刻在我的心里,不衰不败。

    我转身走了,婵第一次目送我离开,我也决定不要回头,径直奔向我们共同向往的城市。无意一瞥,看见那商店门上挂了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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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3 15: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姐姐
素你自己写的吗?
             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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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1)

    我站在凌的窗前,枯黄的秋色和房间内的狼藉在玻璃窗上重叠在一起。我用手擦了擦玻璃上面的尘土,把脸贴了上去。碰出豁口的吉他,揉成团的脏衣服,没有吃完的泡面,凌乱的床铺,散落在地上的碎物……房间内的一切都大声告诉我,凌又一次仓皇出走了。
    我转过身,靠在略显简陋的平房的外墙。秋一点一点地变浓,街上脏乱不堪,在这样的季节里,没有人会不停地清扫那些没完没了的落叶,它们可以在整条马路上肆意地蔓延,它们像三五成群溜着旱冰的小孩,在风里打着旋儿,不顾路人的厌恶与诅咒,在所有他们可能到达的地方,癫狂地流窜,它们走时,留下一串令人寒冷的尖笑,它们抛弃了一个春天的矜持连同一个夏天的端庄,它们在使命完结时放下所有重负,发出最撕扯人心的呼号。它们钻进我的身体,翻滚着,毁灭着,我蹲下,我裹紧衣服,我抱着自己的身体,我满头大汗,我泪水行行。

    我站起身,用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时间整理了一下心情,最后对着满目萧索的街道点点头,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离开那座偏安一隅的平房。

    我一路走,一路为自己鼓掌。凭什么每次都要我独自收拾残局,凭什么凌他想走就走,凭什么我要在他再次回来之前将混乱不堪的房屋收拾得跟新房一样并且仍然要微笑着面对他……

    在遇到凌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一个公主,挑剔地审视世上的一切,那些追随着我的男子没有一个不对我殷勤备至,而我只是轻轻地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又快速离开。直到那一天,凌像一个盗贼一样在夜里闯进了皇宫,摸进了我的闺房,他没有说什么,我就跟着他走了,我放下所有的骄傲,任他疼爱任他欺负,任他对我呼来唤去任他在我身上撒野……这些都无关紧要,毕竟他也曾给过我片刻欢愉。可怕的是,我已经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是那么希望逃离却没有一丝的希望,不是凌他抓着我不放,而是我自己走不出来。

    手机响了,是亮,凌的哥儿们,我在电话这头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亮喘着粗气的干裂的声音从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传来,"菊?你在哪里?啊?……凌走了,菊你不要怪他,他心里一直有你……凌是昨天半夜走的,我们一帮兄弟哄着赶他走的时候,他一句话都不说,眼睛里面空空的,我当时火就上来了,冲他吼,凌你是不是男人啊,奔命的时候了你还跟个婆娘似的磨磨蹭蹭,你不就是舍不得菊吗?凌你说,你不在的时候,菊什么时候受过委屈?凌你要是信得过咱哥儿们,就给我赶紧滚他妈的蛋!……菊对不起,我说粗话了,可当时我就是这么跟他讲的,凌听了我的话,眼睛里才又有了逃命的勇气……凌在跟那帮混蛋拼命的时候掉了手机,他走的时候身上也没装多少钱,不会再买手机了,不过他说过有什么动静会打电话回来,也一定会打给你……菊,我实话跟你讲吧,凌这次不走实在不行,那个被凌打破脑袋的秃子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要是那小子命大,凌很快就能回来,我有一哥儿们跟那秃子的哥儿们有些交情,说句话就能解决了……要是那小子翘了,那就难说了,局子里就会有人来管这事儿……不过,菊你放心,有我们兄弟在,凌一定会好好的回来的……菊,你对我们兄弟好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有良心,菊,你要相信我们,凌他心里只有你……"

    "好了亮,你别说了,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挂了。"我把手机放进口袋,又把衣服紧了紧。

    我的把头垂得很低,用两片薄薄的肩膀夹着,出门时高高扎起的辫子这时也有些散落,发梢一下一下地轻轻扫过我的脖子。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就是要忍住那不争气的眼泪。

    可是我仍然一路走一路哭。风小一些了,我抬头看看来时的路,那条路那么的长,有多少次,都是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独自地走来走去……路上有一些女子,他们也把衣服裹得很紧,脸上都是在这样的季节里相似的表情,彷徨而疲惫。

    清洁工开始出来打扫那些没完没了的落叶,一条马路上就有三五个,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扫着,他们不分性别,也没有面容,他们说好了把那些树叶一堆一堆地堆在路旁,说好了在同一个时间一起点着了它们。我的眼前立刻火红一片,街景开始微微晃动,我还看见有一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青草被烧得一块焦黄,一块草绿。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慢下来,而是以同样从容的步子,笔直地朝前走,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走过烽烟四起的战场,我以我破碎的身体见证着这个世界的残痕,一路荒凉,满目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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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3:41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2)

    接下来的一个月,没有一天是晴天,下过几场不大不小的雨,其余的日子,秋天就在整日整日的阴霾中慢慢变浓。这一个月,凌不在我身边。这一个月,我不在家里。这一个月,过得无比安宁。
    我来到郊区,一块极其安静和干净的地方,一片小树林旁边的山坡上,有一个孤儿院和一个敬老院,它们背靠着背坐落在砖红色的围墙里,两座贴着白色马赛克的三层楼建得一模一样,是同一个台商投资建造的。为了便于管理,孤儿院和敬老院被一道大门隔开,不过白天大部分时间那扇门是敞开的,老人和孩子都很喜欢彼此。我对院长说明了自己来做义工,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露出无比慈祥的微笑,缓缓地点头。

    我很开心在这里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制服。我想,那些孩子们和老人们应该会喜欢这样一个穿着绣有小碎花的白色衬衣的女孩的。

    在这里做义工,不用做洗衣擦地之类的重活,只需要按时地组织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集体活动,有时候和他们一起做游戏,有时则看着老人们谈天,小孩子玩耍,我站在一旁,身体靠在淡蓝色的墙壁上,想自己的心事。

    在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深切地理解为什么导演会安排让《夏娃的诱惑》中的迎美在失忆之后去做一个幼稚园的老师,这份工作实在是能够让一个身心疲惫的人得到最好的休养,让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慢慢康复,让一个在往事里无法自拔的人学会忘却,让一个从来都生活在别人的世界中的人成为自我。

    每天面对着简单的老人和小孩,从容地处理着他们之间合理而友好的关系,一点都不累,所有的事情都充满着喜悦。他们不会要太多,他们很容易满足,很容易就会给你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让我感到很幸福,因为这样我可以知道,我可以给别人带来快乐。

    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在这里的日子里,天空从来没有放晴过,也从来没有倾盆大雨,仿佛秋天执意要让我们这些阴郁的孩子在昏沉里绝望地捱到冬天,或许,它比我们自己都清楚,我们轻而淡的灵魂根本经不起那样的阳光,在太阳底下,我们一定会化掉,让我们变成浮云一样的精灵,飘散在城市的上空,让从远方回来的爱人找不到我们的踪影。

    每天中午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老人和孩子们分别睡了,围墙内的世界一片宁静祥和。我从来都没有午睡的习惯,我想,一睡,那些林间轻微的风声和空气里令人晕眩的流光将和我擦肩而过;一睡,那些令人疼痛的光线和和在空中裂开的云朵将抛弃我这个害怕太阳的孩子。我,将堕入长久以来一直诱惑着我的黑暗深处,任我贪婪地沉溺,不见天日,不可救赎。

    于是,我用最少的时间在睡眠上,用最多的时间待在户外,站在太阳底下,尽管,这里一直没有太阳。我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我和老人们谈天,我在微风里给他们按摩。而在中午,所有人都睡去的时候,我仍然不回去,我披一件外套,我爬上三层楼的天台,那里风大些,离太阳近些,离心远些。

    我爱极了这种感觉。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风声的中午,我穿着干净的帆布鞋轻盈地踩上一级级的水泥台阶,用一把小小的金色的钥匙打开天台通道的铁门,清凉的风扑面而来,直灌进我所有的衣服,仿佛海水将我淹没,我会站在门口停留几秒,然后走上天台,穿过那些晾在竹竿上的洁白的被单,我用手拨开它们,它们也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它们扫过我的额头,面颊和脖颈,扫过我安静的眼睛。穿过那些被单,我一步步地走向天台边上的护栏,它们用橙红色漆成,所以每一次我来这里,也都穿上我仅有一件的橙红色外套。你们知道,我喜欢阴郁的颜色,但是我清楚,橙红色能让我变得坚强,而且穿着它站在太阳底下,会让我很暖和。

    我靠在横于胸前的护栏上,目光自然地伸出去,就可以看见一间挂着淡紫色门帘的小屋,那屋子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才关门,所以,每天中午,我都可以在这里看见那淡紫色的窗帘在围墙外的街道上飞起,扬起一个角,再落下。

    最为关键的是,在天台,我可以一遍一遍地清晰地听到从小屋传出来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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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4:09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3)

    小屋的门檐上方,挂着一个木牌,"老中青美发"几个字用手写成,到了晚上,会有两只白织灯泡照亮那木牌,在整条街道上孤单而温暖地亮着,一直到天亮。
    从小屋中传出的歌曲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全是慢歌。那些歌曲,曾经一遍遍地在我草绿色的午后吹起我的窗帘,曾经反反复复在我年轻的睡梦里轻轻唱起,算起来也没有几年,像这样的歌曲已经沉淀到历史的深处。我在这里第一次听见这些音乐的时候,风很大,音乐声时大时小,我把身子向橙红色的护栏外面探去,头发散着,风把它们吹起来,又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点疼,但是我喜欢,有时头发会纠结起来,贴在我的脸上,有时,我必须用手把那些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从面颊上取下,然后把它们一根根地分开,摊在手心里看它们慢慢变干。

    "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在远远地,离开你,离开喧嚣的人群。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天是灰的,心是满的,云在天上飘了几个世纪了,就是不下雨。

    我做不到不去想凌,我每一分钟都在想他。当我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欢笑的时候,当我帮老人们梳头发剪指甲的时候,当我独自一人在一片安静里一口一口地咽着晚餐,当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或者被噩梦惊醒……我都会下意识地马上想起,凌,这个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总是有人牵着我的手,让我跟你走,在你身后,人们传说中的苍凉的远方,你和你的爱情在四季传唱……"

    每一次我想起凌的时候,我都会骂他,狠狠地骂他,这个混蛋,这个魔鬼……但当我如此狠毒地咒骂着凌的时候,我的心也如撕裂般疼痛,我觉得那样的自己像一个泼妇疯也似地摔着家里的东西,枕头,水杯,镜子,花盆,电视……等到所有的东西都被我弄脏了,弄坏了,我才发现,那些东西全都是我自己的,我必须停止这样胡闹,停止这样歇斯底里,我必须自己动手,我必须跪在全是碎玻璃的地上把它们打扫干净,没有人会帮我一把。

    我蜷在床上,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流泪。这时的自己,不像小孩子摔倒时那样号啕大哭,哭得小脸儿红通通的,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像那些晒着太阳的老人,他们从口袋里掏出茶色的手绢,折一折,稍微侧着身子,不让别人看见他们拭去浑浊的泪。我流泪时,总是舒展地躺在床上,窗外的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投在我脸上,那被泪水洗过的脸。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泪从里面一股股地流出来,我不去擦它们,就任它们在我脸上流成一条条的河,我不去擦它们,就任那些河彼此交汇,蔓延开去,沾湿我的枕头和被单,让我那被泪水浸润的面庞像一枚冰凉的玉,那样,我可以清楚地知道此刻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汹涌,多么不平。

    我忘不了,凌对我的每一点好,哪怕他惹我生气的时候远远多于他逗我开心的时候,也许正是如此,我对他给我的任何东西都格外的珍惜。

    凌不爱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学不会爱情电影中的男主角那样的款款深情,他不会在他需要你的时候声声说着爱你爱你,他不会写诗,也不会唱歌,他学了很久吉他,但始终没有完整地弹出一支曲子,有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他多么爱我,但因为苦于找到一种方式而盛满了忧愁,已然没有了在"战场"上的骁勇,而像一个柔弱的孩子那样望着我,眼中那团火刷地灭了,我就无比心疼地搂住他。

    凌总是有打不完的架,他总说他跟我解释不清楚,我只是隐约知道,凌他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的兄弟不能受别人的欺负,他的兄弟的兄弟也不能受别人欺负……我有一次对他说你能不能不去管这么多事,能不能回到学校把书读完,能不能给我一个哪怕是听上去安全的承诺……凌隔了很久才回答我,他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就是靠这帮朋友才活到今天的。"说完,他点上一支烟,把自己连同我一起置于一团迷雾中,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暗藏玄机,不可言说。

    我曾经亲眼看见过他打人,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凌只有在我面前才不是那样,那样凶残,是的,是凶残。那是一条只有一盏夜灯的小巷,一个黑影突然间从天而降,凌一把把我搡到一边,就和他团黑影厮杀开来了,巷子里很黑,我只能隐约看见影子和影子在我眼前迅速地闪动,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听得到刀的声音,然后,厮杀就停止了,有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我不顾一切地朝那团影子扑过去,分辨出站着的那个人是凌,他手里提着一块砖,我吓哭了,拉着凌的袖子说,凌……我们走吧,凌……之后凌的举动让我终身难忘,他几乎是用尽身上所有的气力将手中的砖朝地上那团挣扎着的黑影砸去,我听见了实实在在的一声重击,然后不停地用脚踢着那个已经无力挣扎的人,我哭喊着,凌,我们快走吧……凌,你别打他了,会出人命的……

    我问过自己,为什么依然要和凌在一起,我完全可以选择一个让我和我的父母都满意的男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时刻都处在危险边缘。我想了很久,得出一个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甚至是犯傻的理由,我说,我喜欢他在深夜里点那些我喜欢的歌曲。

    我们脱了袜子坐在他家里的床上,背靠在刷了石灰的墙上,他很少这样安静地陪我听在午夜直播的情感倾诉。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会一直微笑,一直笑,直到电台的DJ说出下面这首歌是一位叫做凌的先生送给他最最最最亲爱的菊小姐的。我斜眼看着凌,看到他微红的面颊,看到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

    "我恨我不能交给爱人的生命,我恨我不能带来幸福的旋律。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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