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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燕子飘飘

我们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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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4:33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4)

    我站在天台,我知道天色不会因为我的祈求而放晴,凌不会因为我的盼望而归来。所以,我必须停下来,停下这样潮水般的思念,否则,我将在凌回来之前就溺死在里面。
    于是我来到老人和孩子们中间。孩子们的稚气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简单很美好,而老人们的沧桑则会教给我很多很多。

    老人们都很喜欢坐在太阳底下,我握着一个老奶奶的手问,"奶奶啊,你怎么那么爱晒太阳?"奶奶笑起来很慈祥,"嗨嗨,不抓紧时间,就没得晒咯……"说完,老人抬头直视着天空,看着那满天的云彩,一脸的皱纹挤在一起,不住地摇头。

    每一天,我都跟不同的老人说话,他们会跟你讲他们的过去,那些无法再现的日子,那些沉淀在他们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我还没有满月,我妈就把我就丢在了槐树底下,家里养不起孩子了,我又是个女孩儿。后来我妈跟我说,她把我放在槐树底下的时候,跟我说,生死全由命了……三天之后,我被邻居发现了,只剩下一口气,所有的人都惊讶于我既没有饿死又没有被狼吃掉,喂了几口米汤就又活蹦乱跳了,所有人都说我命里不该死,是邻居把我养活的,我嫁人的时候17岁,我亲妈给我置了一套嫁妆,21时岁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那一年,我男人死了,我带着三个孩子一直到今天,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对我也很好,他们忙,很忙,可是经常来看我……"

    "我从小就很好强,母亲坚持让我这家里惟一的女娃读完了中学,母亲四处借债,给别人帮佣,眼看着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就把多年攒下的积蓄拿出来给我找一个好婆家,她给我穿上新做的嫁衣,还有大红色的绣花鞋,但是就在那一刻,我开始又哭又闹,我脱掉绣花鞋用剪刀把它剪烂,我把眼泪和鼻涕一把一把地抹在新制的嫁衣上,看着我发疯母亲像傻了似地愣在一边。我哭着说,妈,你不要让我嫁人……但是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哭。圆房前一天,我的小姐妹跑来跟我说,八路军路过咱村子,正在征召女兵呐,咱村好几个姑娘都去了……我想也没想,就拉着小姐妹的手一起跟上了八路军的队伍,我走时,只穿了一身素衣。十五年后我第一次回家的时候,肚里正怀着第三个姑娘,母亲那时已经瞎了,哭瞎的……"

    "我嫁人的时候,19岁,对方是村里不错的人家,做丝绸生意的,挺有钱,婚事一说就成了,对方的彩礼,我的嫁妆一一置办齐全了,对方的男人却突然死了,说是车祸。但我听别人偷偷告诉我,是男方的仇家下毒害死了那男人。按村里的规矩,婚事定下来就不能反悔了,可男人都没有了,这婚怎么结啊。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过门当天,我照样穿好嫁衣,蒙上盖头,等待仪式的开始,我的怀里突然被塞上了一只黑毛的大公鸡,我抱着它,留着泪,完成了所有的仪式,然后被领进一间点着红烛的空房,在那间房里,我将开始我新的生活。就这样,我给我的'婆家'做了一辈子的饭,洗了一辈子的衣服,直到婆家的人都死光了,我才开始在村里界一些可以谋生的活计,后来,我捡了两个孤儿……"

    …………

    老人们说到最后,都会被泪水咽住。我感叹着这些老人在经历了这么多仍然可以坚强地活着,平静地安度晚年,淡然地看世上喧哗。

    每天我都听一个故事,睡觉时,我就会做一个梦,那些梦是一些老电影中的镜头,油黄色的天空,普蓝的纸伞,红木的雕花椅子还有退了色的紫檀地板……一些陌生的人身着古老的服饰,在那些画一般的场景中逡巡,逡巡……

    从梦里醒来,我会感到自己像经历了一次旅行,它让我变得很轻盈,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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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4:56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5)

    我主动做很多杂务,来让自己不会处在空闲的状态,我不停地干活一直累到倒头就睡,好让我没有精力再去想远走的凌,可他会在睡梦中爬出来,敲开我轻掩的门,他会点一支烟坐在我的床边,跟我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做着怎样的事,他跟我保证,他现在不再打人了,正在努力地生活……他说着,我就停也停不住地哭起来了,他那样说,好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伸手去牵他的袖子,却牵到一片空空荡荡。
    我又来到天台,又来到我可以遥望凌的背影的地方,来到我可以用一首歌就能想起凌的地方。

    小屋的淡紫色窗帘依然随风飘着,门口那红白相间的发廊灯依然转着,屋里依然传出那些陶醉过我整个青春的歌曲,我依然会在这样阴霾的天空下思绪如潮。

    "人变了心,言而无信,人断了情,无谓伤心。我一直聆听,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你的表情。满天流星,无穷无尽,我的眼泪擦不干净。所以绝口不提,所以暗自反省,终于我挣脱了爱情……"

    只有很少的时候,我会想到离开凌,尽管他有那么多的缺点,尽管他总是那么让我担心,但是我总是对自己说,也许再坚持一下,一切就会好起来。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凌依然这样没有音讯,我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爸爸妈妈是坚决反对我和凌在一起的,他们希望和我在一起的男生,他应该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而不是像凌这样父母离异,没有人教没有人管;他应该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不一定要成绩好,但一定知道该怎样努力地生活,而不是像凌这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应该很在乎他喜欢的女生,在做任何事之前,都应该考虑到女孩子喜不喜欢他去做,而不是像凌这样总是到处惹事然后丢下我一人不管……

    想到这里,我就会恨自己这么对不起父母……

    凌其实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凌知道,我需要他花多一点时间来陪我,他就带我去参加他和朋友们的聚会,在喧嚣和杂乱的闹市区,那里有很高很密集的楼房,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牌,服饰餐厅牙医性病,满满地挤在一起,楼房的底层一般都是烟雾缭绕的游戏厅桌球室,还有一些看上去就很脏的小饭馆夹杂在其间,要不是凌坚持要我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样让人厌恶的地方。

    凌不知道,我那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时代,有过怎样的梦想。我梦想着有一个眼睛和头发都不是黑色的男孩,穿着讲究的衣服每天在我种着水仙的窗前的等我,他会带我去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小店,那些小店都坐落在干净的铺着彩砖的马路旁,有瘦而高的银白色路灯俯瞰着我们。他会耐心地站在一边等我挑一些精美可爱的小饰物,然后他一边付钱一边满足地看着我樱桃一般的笑容。

    凌知道他应该很好的照顾我,让我不受欺负,让我感受到他心里不愿言说的爱。于是他在那些聚会上不时地问我的感受,吃饱了么?困了么?你不冷吧……他不停地给我夹菜,他一杯杯地替我喝他那些兄弟敬来的酒,像喝纯净水一样一饮而尽,换来一阵叫好和掌声,然后他会用他微酣的眼睛看着我,我会立即报以一个甜蜜而幸福的笑脸。说实话,凌能做到这样已经让我很感动了,他是一个连自己都懒得照顾的人,可以想起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我真的不能再问他多要什么了……

    凌不知道,我不喜欢吃那些小店里的菜,我觉得不干净;我也不喜欢他那一帮吵吵闹闹拼拼杀杀的兄弟,尽管他们都是好人;我喜欢的,是宽阔的马路,以及马路旁边挂有漂亮灯泡的餐厅,那个爱我的人应该定一张靠窗的桌子,并且让服务生打开玻璃窗上方的水帘,这样,我可以隐约知道窗外的路人会多么羡慕坐在玻璃里面的女孩而看不清她的面容。他会点一些我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小吃,然后温柔地告诉我每一种东西古怪而又讲究的吃法,餐厅里面光线充足,把每一样东西都照得高贵而华丽,喷泉旁边的钢琴师轻缓地晃动着身子,琴声就水一般地流过我柔软的身体和缀满星星的夜空。

    "把爱剪碎了随风吹向大海,越伤得深,越明白爱要放得开。是我不该,怎么我会眷着你眷成依赖,让浓情在转眼间变成了伤害……"

    凌不知道我一直期待的是一个有些忧郁的男孩,他的心思氤氲着青春所有的困惑,他的爱深重而复杂,他让我们每一次约会都如同深蓝色的诗歌,他让他纯粹而深刻的爱像野草一般蔓延,像流水一样悲伤。他可以在深夜里,用很小的声音给我讲一个充满着矛盾却魔力无比的童话,让我深陷其中不知所措;他可以在我们都睡不着的时候打开电视,放一张《大明宫词》碟片,那部我们看了一百遍的电视剧,然后和我一起细细品味里面华丽而铺张的对白。

    凌,我们真的从来都没有靠近过……

    "把爱剪碎了随风吹向大海,有许多事让泪水洗过更明白,天真如我张开双手以为撑得住未来,而谁担保爱永远不会染上尘埃。我剪不碎旧日的动人情怀,你看不出来我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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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6)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变得失魂落魄,孩子们不再围在我身边跟我做游戏,老人们关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了,我只是摇头,摇头……
    我想要找一些事情来填补我的生活,我想要离开那样灰色的精神状态……

    最终,我躲进一间小屋,那间老人们很少来的文化室,那里有电视、光碟和播放机,老人们眼睛都不好,况且他们根本不愿去关心别人古怪离奇的生活。

    我坐在正对着电视的桌子上一张一张地看着电影,一次次地投入,一次次地离开,这样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不知什么时候我看着看着我一下就哭起来了,我拼命地按着遥控器,倒回到那个让我想哭的镜头:

    电梯被卡在两层楼中间了,里面的人开始交谈。

    "我若能出去就做眼部激光手术。"

    "我若能出去就跟妈妈和好,不知她此刻在干什么……"

    "我若能出去就和欧里特结婚,我爱她,早该娶她,为什么没这么做……"

    我继续哭着,想,要是我也被困在那卡住的电梯里头,我出去后会做些什么?是回家看爸爸妈妈,是到处去找凌,还是彻彻底底地把凌忘了,然后和所有女孩一样,做一份简单安定的工作,嫁一个平淡无奇的好人。

    我不哭了,我怕我的眼睛会哭坏,我怕自己的样子会像电影里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那样难看。我关掉电视机,离开那光线很暗的房间。

    这是我来到这里第一次走出那砖红色的围墙,我决定剪掉我的头发。

    我以均匀的速度朝那淡紫色的窗帘走去,我想看看每天播放着这些歌曲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音乐声越来越大……

    "以为断了这份爱,就能笑着醒过来。太不明白你在我心中,地位无可取代。空缺永远都会在,只能想着你的脸,记取那灿烂。汪洋之中谁来守护你寂寞的帆,晴空之下谁来垂怜,你眼里无限呐喊,爱情只剩一丝呼吸,排山倒海也为你而来,桑田苍海也等你回来……"

    我轻轻掀开门帘,不出我意料,迎接我的是个女生,她笑得很甜,她问我要做头发么?我说,嗯,剪掉,全剪掉。

    她愣了一下,说,好,先帮你洗头吧。

    我躺在软椅上,女孩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揉搓着。我开始跟她说话。

    "我很喜欢你这里每天放的歌……"

    "是吗?那样太好了……"

    "生意好么?"

    "在这里其实根本就没有生意……"

    "那……"

    "每个月对面的孤儿院和养老院固定的活儿,只能很困难地维持,有时,我妈妈还接济一下我……"

    "那怎么不去市里繁华一点的地方?"

    "我必须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在等人……"

    "等人?"

    "我弟弟从这里走丢了,我喜欢的男孩子也是从这里离开的。"

    "……"

    "我弟弟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他走丢那年二十岁,还靠我给他洗澡,他每天都会跟我同样的一句话,等他长大了,他要去当电影演员,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姐,我走了,我说,好。我以为他会像平常那样去找养老院里的大爷们下棋,可是,他一走就没有回来了。"

    "那,你喜欢的男孩子呢?"

    "他……"

    "不管结局怎么坏,我会勇敢撑下来,因为你曾给我那么多。在梦里也能取暖,感觉眼泪掉出来,我想的太简单,就难免失败,汪洋之中谁来守护你寂寞的帆,晴空之下谁来垂怜你眼里无限呐喊。爱情只剩一丝呼吸,排山倒海也为你而来,情愿接受命运的无情试探,要像珍珠焕发全新的光彩,我会等着你,我会等着你……"

    "他搬来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里开了理发馆,他说他只在这里住两个月,在附近的一家夜校补习,于是我眼巴巴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走,看着他要离开的日子一点点靠近,我鼓励着他让他考好一点的大学,心里面却希望他就上本地的大学就好了,不要走那么远。他走的时候来向我道别,他说会跟我联系的……我说我会等你回来的……已经三年了,他没有写信来过,我装了电话也无法告诉他,我想肯定是出了意外,他把地址写错了……或者是粗心的邮递员总是弄错……所以我不能走,我必须等他们回来,我一走,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汪洋之中谁来守护你寂寞的帆,晴空之下谁来垂怜你眼里无限呐喊,爱情只剩一丝呼吸,排山倒海也为你而来,桑田苍海也等你回来,等着你……"

    "好了,"她用毛巾包住我洗好的头发,"坐在这边,你想剪成怎样?"

    "……"

    "小姐……"

    "啊?"女孩轻轻地唤我,唤醒那个走神的我,"我……我不剪头发了……嗯……你帮我做花吧,做最流行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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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5:51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静如安澜(7)

    从理发馆离开的时候,我对女孩说了一句我听来的名言,"笑得甜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坏。"然后,我也很甜地笑了。
    我掀开那淡紫色的门帘,感觉格外轻盈,女孩把我的头发烫成大大的卷,轻轻地焗上了一点橘黄色,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孩。风迎面吹过来,搔着我的额头,面颊,耳朵和脖子,清凉一丝丝地沁到心里,我很开心地甩着头发。

    回到我的房间,我不可思议地发现,我居然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生活;站在镜子面前,我不可思议地发现,我面色惨白,双眼空洞,春光灿烂的发型根本无法将其遮掩。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拉开窗帘,把飞舞的灰尘全部暴露在光亮底下,我清理了所有杂物,我归置好乱丢的东西,我用湿布轻轻擦掉每件东西上的灰尘,我让我的房间变得焕然一新了。

    我把窗户开到最大,敷着面膜,躺在床上,我淡绿色的窗帘也会随风轻轻地飞了,风儿会带来凌的音讯……

    "我的天是灰色,我的心是蓝色,触摸着你的心,竟是透明的。你的悠然自得,我却束手无策。我的心痛竟是,你的快乐……"

    我洗过脸,感觉精神了许多。我把窗台上的花端下来,端到天台上。我心疼地看着它因缺乏阳光而变得枯黄的叶子,我把它们一片片摘下,剪得很碎,然后埋在土里,我想,它们会懂得我的心意。

    不知怎么,我总是觉得风里张学友的歌声,是凌在远方特地点给我的。

    "其实我不想对你恋恋不舍,但什么让我辗转反侧。不觉我说着说着,天就亮了,我的唇角尝到,一种苦涩……"

    真的,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到凌就在云朵的后面深情而无奈地望着我,他让我相信他,他让我等他回来,他让我给他机会,他要给我我想要的幸福。

    凌,你看到了么?我一点都不着急,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努力地生活,我没有瘦,也从来不哭,我要你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幸福甜蜜的女孩儿……凌,我和这盆花一起等你,到时,它会开出白色的花……凌,你听见了吗?

    我冲着布满云彩的天空大喊,声音短短的,一下就消失了,我站在那里,直到天黑,深蓝的天空变成静谧的海,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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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be灬蓉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7-4-3 15:35: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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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6:21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突围(1)

    王小勇的整个童年都在复仇。
    那种坚定的信念,在他多年后回忆时,依然显得那般突兀,犹如炎夏中的冰山,似乎总是在一点点融化,却实实在在挺拔傲岸地熬过了些许岁月。王小勇回头看着那个小时候的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这孩子长大后还了得?然后,王小勇会坐下来,给自己沏上一杯菊花茶,借着一片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浅浅地动一下脑筋,想从前的那个小孩,想现在的自己。他想为这些事找一个可以切入的破口,可是在找到它之前,王小勇就睡在那片温暖里了,停在木桌一角的菊花茶,在白瓷杯子里渐渐变浓,在这满天满地都写着秋天的北方城市里。

    王小勇的爸爸后来跟他说,王小勇三岁时一天半夜醒来,哭着说出了自己的噩梦,爸爸妈妈离婚了,王小勇被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们两人在愤怒中都把他忘掉了。王小勇在一片在恐惧里自己开门出去想要去找奶奶,但在夜里迷了路,这时来了一位警察叔叔,他伸过手来想要抱起王小勇,王小勇在那一瞬间发现这是一个骗局,那位叔叔其实是一个穿着警服的坏蛋,要把他从大城市拐卖到遥远偏僻的乡下,于是就以尖叫表示恐惧和拒绝……

    王小勇的爸爸妈妈安慰了他一会儿,他很快摆脱了梦境带来的慌乱,安恬地睡了,而他的父母则几乎是彻夜未眠,他们发现自己是多么不注意孩子的成长变化,不经意间,他已经懂得了离婚、迷路、警察、骗局和拐卖,同时他们对于王小勇梦境的完整性以及他流畅的表达显示出无比的惊讶。

    这是夫妻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聪明的孩子难养。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几乎从未从这个思维惯性出跳出,王小勇记性好,动手能力强,还有令人惊叹的悟性,在小伙伴中十分出众,也深得老师的喜欢。但每当这一可喜的现象展现在夫妇俩人面前时,他们都先是喜上眉梢,继而眉头紧锁,面面相觑。而他们完全忽略了这样一组表情对于王小勇的影响,他认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表演父母并不喜欢,或者并不满意。与此同时,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也渐渐厌倦了总是他在唱独角戏,老师也会委婉地说,王小勇,给其他同学一次表现的机会好不好?这样的时候,王小勇的虚荣心与好胜心就被严重挫败,比起亲人的宠爱,他似乎更在乎其他人对自己的认同。

    成年之后的王小勇也会在点上一根烟的时候想起他父母口中小时候的自己,那个王小勇,像是一朵云,接着一股来历不明的风,气势汹涌地横行于天地间,睁大了眼睛急匆匆地想要在落雨之前将所有明媚一网打尽。而雨说落就落,影子却不离不弃地跟着他,王小勇以后的生活便毫无选择地站在那段早已远走的童年里。

    父母都是好客的人,家里经常会有亲戚朋友拜访做客,每一次王小勇似乎只能得到几分钟的宠爱,他们评论一下王小勇的长相,让他背一首唐诗,最后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真聪明,然后大家就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完全置王小勇于不顾,他们认为王小勇有那么多电动玩具和益智拼图,电视台每天会翻来覆去地播放动画片,小孩子的生活再也不会比这样更加幸福和丰富多彩了吧。而这一切都是王小勇所不屑的,他想时时刻刻得到别人的重视,他想尽办法融入大人的世界,并且成为中心人物。但是他永远都要把头昂得高高的才能看到大人们的脸。要想引起大人们的主意,除了哭就只能抱住他们的腿,而大人们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拎起来,放到他们认为他应该待的地方。终于有一天,王小勇再也没有了耐心,那一天,王小勇的父母不会轻易向人提起,也不会轻易忘掉,哪怕在王小勇已经长大后的日子里,面对这个已变得沉默的男人,这个不再爱出风头、失掉野心的同时也一起失掉了应有的锐气的男人,这个生活臃肿甚至显得窝囊的男人。他们在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温习往事般地提起,只是完全没有了当初他们谈论这件事时所显露出来的不安,而是仿佛在淡然地讲述一则早已应验的预言。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老天给每个人的东西都是公平的,早早用完了哪个,往后就缺哪个,别人有再多,都给不了你。

    那仍然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周末,爸爸和男人们在高声谈论无聊的事情,妈妈和女人们张罗着足够十几个人吃的晚餐,被爸爸妈妈们带来的小朋友们不一会儿就混熟了,不算王小勇的话刚好可以分成人数相等的两派开始枪战游戏,反正王小勇也不屑于和他们一起瞎胡闹,他很透了这种人们各司其职、看上去井然有序的样子,在一片嘈杂中,王小勇自然地陷入了思考。

    王小勇所站的位置是夹在所有房间之间的一个通道,于是那些无聊的大人和小孩子们总在他身旁走来走去,但这并不妨碍他思考。厨房里的炒菜声,客厅里的说笑声,小朋友们的叫喊声都在那么一个瞬间忽然变得特别响,而所有人都是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王小勇居然一个人坐在小凳上使劲摇头,面部流露出这个年纪小孩不可能拥有的苦闷与烦躁,王小勇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持续已久的喧闹,"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头很粗暴地摇着,脖子眼看就要扭断。这时没有人敢上前去打断他,他们睁大着眼睛,在安静中小声议论着,交换彼此的猜测,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将他一生的愤懑疯狂地宣泄。最后,王小勇倚在椅背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那样赞赏妈妈做的煎蛋,像往常那样完整而流利地讲述当天将在幼儿园里实施的计划。

    王小勇并没有从那之后受到大家的瞩目,只是他家里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热闹过。不过王小勇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次春游,王小勇一路上都很开心,因为爸爸单位的同事把他当作旅途中惟一的玩具,已经很有没有当过主角了,王小勇的笑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有些激动。

    由于是初春,又加上是在郊外,哪怕已是正午时分,人们还是感到了丝丝寒意。不过,当烧烤架支起来,音乐响起来之后,人们的兴致也就高了起来,王小勇早就不管爸爸在哪里了,兴高采烈地跟着一帮刚混熟的叔叔下河摸鱼了。虽说还没上小学的王小勇在同龄的小孩中个头儿也算高的了,但大人们还是不敢让他下水,王小勇就只能在岸上大喊大叫,眼睛直盯着水里狡猾的游鱼,却忘了脚下,一不留神就滑进了河里。河水是冰雪融化而流下山来的,加上水流挺急,王小勇在这种刺激下根本上没有力气扑腾,大人们只看得见一个小脑袋在水里一浮一沉,渐渐漂远……

    王小勇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站满了人,鹅黄色的灯光足够柔和却也让昏迷已久的王小勇睁不开眼,他哼唧着说出一个字,水……一时间,所有人都忙活了起来,可乐,果汁,想喝哪个喝哪个。王小勇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之后,马上忘记了病痛,沉浸在酽酽的幸福之中。

    和王小勇一起摸鱼的叔叔先开口了:"小勇你终于醒过来了……都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小勇……"王小勇的爸爸马上接话:"话不能这么说,小张。当爸爸的把孩子丢在一边才是最该受罚的……"妈妈这时插话进来:"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孩子安全就是最大的幸运……"

    是啊,是啊……大家着便开始了语气缓和的谈话,王小勇扫视着人群,用幸福而无辜的眼神望着每一个人,与此同时,王小勇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窃喜。

    从那时起,王小勇在所有亲戚朋友中的印象里便一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他们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探望病榻上的王小勇。爸爸妈妈说,这是那次事故留下的后遗症,王小勇琢磨着这句话,觉得不无道理。不过这种令人担忧的局面在王小勇上小学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家人怜爱般的呵护已经不能满足王小勇,他所觊觎的,是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学校,那将是他施展一番拳脚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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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突围(2)

    班主任巫老师教数学,是个个子不高卷曲头发的女人,曾经是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加上近日来新婚燕尔,虽然身材微微发福,却仍显得精明干练。第一节课就把所有学生都镇住了,包括王小勇在内,他在心中暗暗佩服巫老师的同时,也认定了她一定可以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风云人物。一想到这儿,王小勇就越发地觉得巫老师的形象是那么光辉,笑容是那么和蔼……
    然而在三五天的观察之后,王小勇发现,巫老师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和所有老师一样,她也喜欢思维敏捷并且遵纪守法的小孩,但王小勇根本受不了这样极慢的上课节奏和对一鸣惊人漫长的等待,在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的时候,王小勇决定要开始行动了。

    北方的冬天,总给人懒懒的感觉,人们的生活状态开始变得和这座老城永远淤塞的交通一样,散漫忸怩却满不在乎。这天无风无雪,暖融融的阳光在大清早就把窗户格子画在王小勇的棉被上了,王小勇眯着眼,发现太阳像只蛋黄一样歪在树梢上,不愿往上爬,比王小勇更像一只小懒虫,于是他心一横,用被子捂住脸……沉睡中的王小勇在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不过有一件事他是可以肯定的--来人定是巫老师和小伙伴们,想到这里,王小勇脸上立刻荡漾起虚弱无力并且看上去显得微微发烫的红晕,王小勇这时有点佩服自己。

    巫老师在向妈妈表扬过自己聪明伶俐之后,就和几个同学匆匆走了,只留下阿黄陪王小勇,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阿黄的妈妈和王小勇的妈妈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家住得也不远,彼此都当对方是最铁的哥们儿。老师一走,王小勇就立刻原形毕露,不仅以生龙活虎的状态与阿黄分享了老师和同学们带来的乐天熊仔饼,而且在阴谋得逞之后的兴奋状态下把这个秘密告诉了阿黄,阿黄是个讲义气的孩子,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并且一再告诫不要对别人提起。但是在巫老师打电话告诉阿黄妈妈说他在成绩单上模仿家长签名的时候,阿黄妈妈立刻就想到了王小勇,那个带坏自己儿子的家伙。

    王小勇没有想到,当对自己这个阴谋的揭发与指责由电话线上转移到班会课的课堂上的时候,一个灵机一动的想法竟然变成了性质严重的卑劣行径,巫老师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诫大家像王小勇这样的小孩,将会永远低别人一等,因为这件涉及思想品质的令人不齿的事件会用红笔记录在他的档案里。

    王小勇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做一个好孩子了,不过他没有伤心欲绝,而是在冷静下来之后思考当下的对策。此时在王小勇心中渐渐茁壮起来的一个想法让他自己在多年后感到恐惧--不让自己快乐的人,都别想快乐。

    每当这个恶狠狠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王小勇的心中除了掠过一阵冷冷的快意,也有一些难过。因为从前自己不是这样的,从前没有人把自己当作反面教材,从前自己也和别的小孩一样--不--是比别的小孩更加受到大家的宠爱。王小勇面对自己破罐破摔的心情,有一点沮丧,也有一点后悔,他没有想到走下坡路是这样的轻而易举,王小勇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人生就是这么难以预料,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但后悔归后悔,事已至此,无法重来,如何让自己过得痛快一点才是最需要解决的问题,而让一个小孩子动这样的脑筋,实在有些残忍,而且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种关于对策的酝酿让王小勇从此变得十分沉默,用巫老师安慰王小勇妈妈的话来说,这孩子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被父母多年娇生惯养,总是被视为掌上明珠,一时难以适应集体生活,学校有这个义务解决好这样的问题,您就放心吧。

    对于童年的种种行为,王小勇除了有种种不解,还有些许好奇,那么小点的娃娃,哪里来的韧劲和胆量和大人们斗智斗勇?王小勇仔细想了想,然后他自己有点开始害怕,因为他遥远而清晰地感到,从前的那个小孩子所作的一切,不仅仅是顽劣,也不仅仅是天性使然,驱动着那个小人的,是一股卷着躁动的愤恨,他想不起来它们来自哪里,是的,真的想不起了,便闭上眼睛,长长地吁了口气,阳光暖暖地扫在眼皮上,王小勇就一直盯着那片发红的橙色了。

    巫老师一直到两年之后才把她自己对王小勇妈妈说过的那番话全部推翻,因为王小虎在这两年间虽说小错不断,但没有什么严重的违纪行为,在自己班内部点名批评一下就可以解决了。而这次,巫老师用上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最最严重的字眼,无可救药。而王小勇一点也不以为然,因为他也发出了恶毒的诅咒……

    起因仍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小勇通常不会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因而在日后无论怎样回想都找不到任何痕迹,大概还是自己在课堂上揪女生的辫子或者在同学脸上抓出血道道之类的事吧,总之巫老师也应该见怪不怪了,可那天巫老师的火气特别大,手中的教鞭都被敲断了,王小勇端端地坐在下面看着讲台上那个发怒的女人,傍晚的阳光斜照在她脸上,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照得油亮亮的,卷曲稀少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脑门上。偶尔有一丝风吹过来,巫老师那水蓝色的孕妇裙也自然地微微摆动,王小勇的目光最后就停留在巫老师那日渐凸起的小腹,心中的一阵窃喜,让王小勇觉得今天的夕阳那么美丽,想着想着,王小勇浑身上下都热热的了。

    王小勇其实并没有那么坏,他并没有想要巫老师摔倒在地之后被开水烫伤,最后流产住院,他从来没有想到用这种方式闻名全校,只是一切都那么凑巧。巫老师在下班回到家之后看到丈夫加班晚归的字条,就不得不自己下厨,王小勇那块绑着字条的石头就在巫老师刚刚从炉灶上提下一壶开水的时候破窗而入了,其实就算王小勇不署名,也没有人怀疑那是另一个人干的,王小勇的字实在是太有特点了,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如荒地上的杂草。巫老师是在被抢救醒来得知自己已经流产之后才看到字条的,当"祝您生儿子没屁眼"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戳入巫老师眼中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像永不间歇的泉水一样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尽管王小勇的家人承担了所有医疗费用,巫老师还是在痊愈之后强烈要求学校开除王小勇,但学校经研究之后决定给予王小勇以留校察看的处分,原因有二:一是王小勇学习成绩一直优秀,虽然从未受到任何奖励,但没有一次考试成绩是在全班前三名以后的;二是王小勇的行为仅仅是用绑着咒语的石头砸巫老师家的窗户,然后王小勇就回家了,至于巫老师摔倒在地被开水烫伤最后流产,都是连带的意外,并不包含王小勇的故意在内。

    王小勇转班了,他始终都没有去看过巫老师,他人理解为王小勇没有脸再见老师,而王小勇,则坚持沉默。不知是因这次事故的教训还是因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懂事了,在为期一年的留校察看过程中,王小勇没有犯过任何错误,也没有任何"戴罪立功"的举动,仍然以安安静静面对众人。老师从来不提问他,新班级的多数同学他都不认识,于是课上课下,王小勇都沉默不语。在年终时的考试中,王小勇考了全班第一,但是在随后的数学竞赛选拔中,王小勇还是被刷了下来了。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不好,只因为负责数学竞赛报名的巫老师的大笔一挥,没有任何理由却也理直气壮地勾掉了王小勇的名字,学校没有人提及此事,就连王小勇的新数学老师也这样开导他,你把人家的一个孩子都弄没了,这次你就当是赔罪吧,况且,这个罪你是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赔得起的……

    在这个渗着点点寒意的傍晚,王小勇一时间数不清楚究竟过去了多少年,朝着不远处屋檐上停落的麻雀吐出长长的一串青烟,他想念那段招摇的日子,想念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孩,想念和自己斗了那么多年的巫老师。

    数学老师摸着王小勇的头,跟他讲了最后一句话,好好学吧……王小勇低着眼睛点点头,第二天他就和妈妈来办理转学手续。一年后,王小勇因为在数学竞赛中获奖而被一所重点中学录取,在颁奖大会上,王小勇看见了带队的巫老师,她瘦了,黑了,头发还是那样卷曲而稀少,贴在显得聪明的脑袋上。王小勇不知道在宣读获奖名单的时候,巫老师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名字,或者她已经完全把自己忘了,或者她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不管怎样,王小勇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长大了,发觉到了现在,和巫老师的这场互不相让的"斗争",和整个童年的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输赢早已变得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喊停的人应该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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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7:36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繁琐空白(1)

    "小雪,你吃晚饭了么?"
    "吃了。"

    "吃的什么?"

    "稀饭。"

    "还有呢?"

    "桔子。"

    "还有呢?"

    "嗯……"

    "你不要骗我,你每次撒谎最终都会被我看穿。"

    "嗯!好的,我不撒谎!除了半碗稀饭和半个桔子我什么都没有吃!"

    "你以为你不撒谎我就不骂你了么?"我提高了音调,心理的一大团火顺着电话线忽地一声传到了小雪那边,"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守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放心!"

    "那……你烦我了?"

    "烦了!"

    "你不要烦我,行不行?我明天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吃饭,把你给我定的食谱拿出来,去超市把你要我吃的一样一样买回来,花完钱包里的每一分钱,然后回来把它们放在微波炉里一样一样地热好,再乖乖地坐在桌旁边,不看电视,不发短信,不翻时装杂志,专专心心地把它们一样一样地全吃完,好不好?"

    "嗯。"我沉沉地回应着她。

    "那我这么乖,你怎么不表扬我?"

    "看来我的话你还算记得清楚,但是你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这样跟你唠叨……"

    我放下电话,重重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耳旁响着电视机里的声音,心却远在小雪那里,北方,漫雪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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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8:02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繁琐空白(2)

    我醒来时,房间里仍然只有我一人,我没有觉得异常,因为长久以来,我就始终是一个人的。可是,今天早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床了,头晕得厉害,喉头烧痛,很渴,却没有人给我端一杯水。我几乎是滚下床的,然后跌跌撞撞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又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我记不起那很冰很冰的水是什么滋味,但是我知道,我用了很久才把那一大瓶冰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从窗口向外边望去,什么也看不到,我不懂,有钱人用最多的钱买到最高层的房子,就是为了什么也看不到?这座装修豪华的房子在我眼中空无一物,一如我空荡荡的心房。在这样的时候,我会放下在小雪面前的坚强,放下在父亲面前的残忍,还有在众人面前的高傲,面庞冰冷,眼眶潮热,直板板地躺在那里流下一串一串的泪水;渐渐的,我的眼睛疼了,我的鼻子酸了,我感到那些泪水是从我心里流出的透明的血。我喝一口水,流一串泪,所有的水都流成了泪,我的身体依然很渴,我急了,泪水又一股一股地往外涌。

    水喝完了,我想,我要睡一会儿,才能不那么渴,不那么想哭,不那么疼痛。我梦见了妈妈,她还是像当年那样年轻,她还穿白色的裙子,她还是用手轻轻地托起我的头,慢慢地给我喂我喜欢的苹果味的糖水,可我是那么的不争气,又全部地流成了泪水,我睁眼想看妈妈的脸,可是却看见她胸口被我的泪水染湿的地方鲜血一片……

    醒来后我觉得枕头几乎全湿了,我费力地看了一眼,哦,不是血,但我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我用劲回忆梦中妈妈的样子,但是妈妈的面容始终都是模糊一片。

    我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跳起来,给妈妈拨电话,当妈妈那温柔的声音像一阵春风似地传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的心在瞬间就平静下来了。

    "妈妈,我是小鹏。"

    "孩子,你怎么了?你的声音怎么不对劲儿?"

    "好着呢,我刚起来,梦见你了,就打电话给你。"

    妈妈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我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听那揪心的呜咽。

    "小鹏,你恨妈妈吧,这么多年,我一直盼望着你的原谅。孩子,妈妈不愿意离开你,可是你要理解妈妈……"

    "妈妈,你别说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是过得很好么?妈妈,现在说那些也没有用,你把身体搞好一点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工作上不要太费心了,没有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的。"

    "小鹏,你知道么,你越是对我这么好,我越是觉得对不起你……"

    "好了,妈妈,你别说了,我现在很好,妈妈,就这样吧,你自己保重。"

    我挂断了电话,我不想听到妈妈如此的伤心,我所希望的,就是大家都能在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最大限度地过得舒心,而不是对过去无休无止的哀怨。

    妈妈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离开北方的,那时,我们全家都在那里,当时的北方,没有那么脏。夏天,有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流过我家门前,河水清凉,我和所有同年龄的小孩子一样,我也会在阳光灿烂的下午穿着背心,挽起裤管,在河里摸彩色的石头。心情好一点的时候,我会叫上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更远一点的克朗河边去放风筝,当然,那里面也有小雪。那时候都是自己扎的风筝,我们在风筝上涂上最最醒目的颜色,好让它们在飞得很高的时候还能被远远地望见,我们的手一动,过上一两秒钟,他们也一动,扎在它们身上的长长的尾巴在云上缓缓地摇摆,我们的心,也仿佛飞到那云上,轻极了。冬天,我们几乎每天都滚在雪地里,纯白的雪,粘在我们的脸上,手上,甜甜地化在我们的嘴巴里。我想,那也许是我这一生最为快乐的时候吧。

    妈妈走时是在冬天的尾巴上。在刚刚入冬的时候开始,爸爸和妈妈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吵架了,当时的我虽然不太懂事,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有一个女人走进了我们家里,是她让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粉碎了。后来我慢慢知道,当年,爸爸花了很多钱在那个女人身上,妈妈发现后,爸爸没有否认。爸爸当时赚了很多钱,说起话来没有轻重,而妈妈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有自己的公司,她无法忍受父亲的背叛,纵然有我拽着他们的衣角,妈妈还是和爸爸离了婚,在元宵节的第二天。我记得那一年,春节就是一场劫难,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只有我家,风雨如晦。我觉得一切就像一场龙卷风,突如其来,又匆匆而去,妈妈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太多纠缠,用很短的时间办完了一切手续,和她生意上的一个伙伴,一个比她年轻五岁的男人去了新西兰。现在我回忆的时候感到很奇怪,爸爸妈妈在这场灾难到来之前是很相爱的,但分手时妈妈不像其他女人那样伤心欲绝,没有对旧日情感的惋惜,没有对父亲的绝情加以声泪控诉,更没有在离去时对他发出最恶毒的诅咒。我不知道,母亲之所以什么都没有做就无声地离去是因为太坚强还是太脆弱。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离去对父亲没有太大的触动,仿佛妈妈只是去远行,仿佛他自己只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而等到父亲真正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他没有想到,那个女人很快离开了他,比母亲的离开更为轻松简单,没有办任何手续,也花了更少的时间。那天晚上,父亲带着一瓶酒回家,他面对着一屋子的家具和我仇视的目光一杯一杯地喝酒,面无表情地喝,在我看来,她就象是在喝水一样。直到他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时候,他把酒瓶狠狠地摔在电视机屏幕上,然后捂着头开始哭,他哭得很大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那么地恨他,可我听到他的哭声,仍然很难受。我关上房门,把音乐开到最大。第二天早上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倒在一片碎玻璃渣子里面,脸上净是划伤。我走过去,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还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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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5:38:35 | 显示全部楼层
静如安澜
繁琐空白(3)

    不想回家的时候,我就会去找小雪。在黄昏的时候,我会在小雪的窗下不停地咳嗽,我大声地咳,咳到喉头疼痛,直到窗户里面露出小雪的面庞,然后她会小跑着下来见我,看着我停也停不住地咳嗽,用无比怜爱和心疼的眼神。
    小雪只能出来和我呆一会儿,她怕被她父母发现,而我不怕,妈妈不在了,爸爸,我求他他也不会管我的。

    我和小雪躲在一棵大树底下说话,我跟她讲我家里的事,讲我从未跟别人说起的委屈。每一次,小雪都不能陪我太久,她离去时,我都那么地不忍。因为她走了,我就只能回家,那个我不愿回去的家,那个装修豪华设施完备的家。有一次,已经很晚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回去,小雪说了好几次她该回家了,我都没让她走,最后她说这次她再不回去肯定就要挨骂了。说着,她就要转身,这一次,我拉住了她的手,我用手轻轻地捏着她四根细细的指头,那是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拉女孩子的手。我说,小雪,快回去吧。手却一直紧紧地拉在一起,谁都不愿松开了。小雪,快回去吧。我把这句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小雪仍然没有走。最后,我把轻轻的一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然后放开了她。这也是十五岁的我第一次吻女孩子的手。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想通了,我应该好好地利用家里所有高档的东西,而不是一味地愤怒和抗拒。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把所有的灯都打开,那些射灯照亮玻璃酒柜和餐桌,把墙上的油画一一印在光亮的地板上。我会在水晶宫殿一样的浴室里待上整整一个晚上,我泡在大大的纯白色的浴缸里,热气蒸腾,香气弥漫。我好像要把自己毒死在那蛊惑的味道里,每一次我都把她弄得很浓很浓,让那味道占据我整个的大脑,这样,我便没有空间再去想其他的东西。我开始用最好的剃须刀,最好的须后水,衣柜里挂着的那些衣服我想穿哪件就取哪件,爸爸看见了不说什么,反而买更多的衣服放在那里。

    有的时候,我会把小雪带回家里,我们俩脱掉鞋子,歪在真皮沙发上看我为小雪买回来的演唱会,我们把所有的灯都关掉,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小雪最爱吃的巧克力和各种各样的糖果,我们一颗一颗地吃,把它们塞到对方的嘴巴里面。然后把那些糖纸扔得到处都是,沙发上,茶几上,地板上,仿佛它们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们从来都不去管它们,因为每天都有好几个钟点工来我家打扫房间,他们都是父亲花很高的价钱雇来的,他们不仅打扫房间,还知道什么东西该摆在哪里,什么东西快用完了,都会列一张清单,父亲会给他们钱让他们去买,好让家里始终都有东西让我挥霍,他们不会多拿一分钱,因为父亲付给他们的钱,足够他们过上比别的钟点工好得多的生活。有的时候,我还会打电话定上一些水果沙拉和小糕点,草莓,菠萝……最后我们都累了,而电视里那些唱歌的人永远都不会累,我们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电视里那些疯狂的人们,黑黑的房子里,只有两个小孩的脸,忽明忽暗。我们会靠在沙发上,在轰鸣的音乐里接吻。我对小雪说,是你让我找到了灵魂的出口。

    有一次我和小雪像往常那样在家里疯狂地玩,爸爸突然回来了,小雪很害怕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又使劲把她按回去了,我对父亲说,这是小雪。

    爸爸知道我和小雪在一起之后,每个月会多给我好几百块钱,我不假思索地就收下了,我知道这些钱可以干很多事情。

    我给小雪买ONLY昂贵的外套,领着她在最豪华的商场里试各种香水,我喜欢所有化妆品柜台的灯光,我知道那都是最最虚假的灯光,让本来很普通的东西变得色泽鲜艳,靓丽无比,在那里,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香水瓶,都是大大的玻璃罐子,小雪对这些香水很精通,在闻过那些样品之后,她能准确无误地告诉我里面加入了哪些花儿哪些草儿,我喜欢极了她开心的样子。

    在情人节或是圣诞节这样的日子里,我通常会带小雪去参加星级酒店举办的宴会。我们换上正式的礼服去那样的地方,小雪挽着我的胳膊走进宴会厅,我们坐在软软的椅子上,我指着停在金黄色反光的桌布上的钢制餐具对第一次来吃西餐的小雪说,等一会儿你要左手拿叉子,右手拿刀子,用叉子按住食物用刀子轻轻地割,再用叉子将食物送进嘴里,然后轻轻地抬眼,代表这一切都习以为常。我们交换一下眼神,不易被察觉地偷笑一下,在呷上一口还冒着热气的祁门红茶。

    吃饭的时候,小雪给我剥了许多鲜红的鸡尾虾,它们刚才还是鲜活透明的。我小声地对着小雪的耳朵说,在这里,每样东西都要尝一下,但每样东西都只能吃一点点。在明亮的宴会厅里还摇曳的烛光里,我用一个小小的盘子去自助台上捡上一点点我根本不爱吃的酸咸的水瓜柳和腥乎乎的鱼他林,那茄味儿的意大利空心面也只能拌着芝士粉才能勉强下咽。我们面前摆着几只杯子,高矮胖瘦各不一样,没有加雪碧的新天干红,放了黄糖和雀巢炼奶的麦斯威尔,浮着冰块的威士忌。我用小小沉沉的钢勺品尝什锦粥里的樱桃,然后把里面的玉米粒喂给小雪。

    这样的宴会除了自助餐,还会请最好的主持人主持精彩的晚会并安排价格不菲的抽奖活动。我们中过一次奖,是一对真皮的钱包,当然我们不缺这个,但是,我和小雪在乎的是上天降在我们身上的福气。我和小雪一起上台领上奖品,然后把它们给周围不认识的白领传看,我含着一颗黑水榄,还是用小小沉沉的钢勺将一块粘了奶粉的杏仁布丁送到嘴里,和所有人一样轻轻地抬眼。

    我们都吃饱了,就开始用各种精致的食物做游戏,我把水果巴伐来涂在腊鸡腿上,再把撒满碎朱古力的奶油攀司盖在上面,用两个酒杯一样大小的粉边瓷碗盛上少少的红腰玉米和桂肉羹。然后坐在靠近舞台的一个位子上看伦巴,听《人间》,感到人们的心都烧灼了,稠密的空气让人难于呼吸,流向宴会厅的每个角落,谁都躲不过。带着高高白帽子的厨师用锋利的刀给我切下一片火鸡,再抹上一勺酱板栗,我们就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啜一杯滚烫的奶茶,用叉子把拦腰截断的脐橙弄得汁水渗流。拌着硫磺色香鸡沙律的火龙果透着洋葱的味道,我们不得不把它剩下了。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小雪也是,我们计划着考到同一所大学,就可以彻底摆脱所有的束缚,拥有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但是高考前三天的时候,小雪的父亲在赶着回家陪小雪一起高考的公路上出了车祸,撒手人寰。我考到了远方的那所重点,而小雪却因几分之差被调到另一重点,小雪没有听我的,放弃了那所学校,说要第二年再次报考我将前往的那所重点。

    爸爸在那段时间生意一直不太顺,他找了一个算命先生给他看看,那人说你应该去有水的地方。爸爸最后决定,和我一起去南方,那个每天可以吹到海风的城市。于是,我们举家南迁了。其实,说是举家南迁,事实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北方没有任何亲戚,爸爸把房子卖了,把所有的资产换成几张银行卡,我们带着最简单的行李,离开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

    第二年,小雪的成绩只够上当地的一所普通大学。小雪在电话里对我说,对不起,我不争气,不过,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妈妈。我说,不要紧,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就好。

    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感慨命运的不测,这个我们一起决定的计划,却把我们自己埋葬了。我们原本想要跑得远远的,谁都管不了我们了,没想到,我们却被分得远远的。我们指望着,靠一根电话线,可以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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